春日读书正当时

雨丝垂落时，我总在窗台放本摊开的书。那些字句便浸润着草木萌动的气息，像早春的竹笋，在纸页间簌簌拔节。去年冬天压箱底的毛边纸泛出青苔般的潮意，连标点符号都鼓胀着，仿佛要挣脱纸面，在檐角悬着的雨帘里游成蝌蚪。

在国图，我遭遇了书页里的春汛。

邻居老张退休后自学了古籍修复，他常说纸浆里藏着年轮的密码。只见老张托着泛黄的《花间集》残页在修复室踱步，说春天最适合修补旧书。虫蛀的孔洞会自己长出新的纤维，断裂的装订线能借着返潮的水汽重新咬合。我们站在晾纸架前，看那些修复中的古籍在春风里舒展筋骨，恍若千百年前的墨痕正趁着地气回暖，在桑皮纸上悄悄洇出新芽。

玉兰花开得最盛那日，国图的老松树下坐着穿蓝布衫的盲人学生。他的盲文阅读器流淌出机械女声，读着“春服既成，冠者五六人”。玉兰花瓣落在他膝头的诗集上，我忽然想起盲文原本就是凸起的春天——每个凸点都在黑暗里等待手指的触碰，像蛰伏的种子等待惊雷。

退休的语文教师王奶奶总在小区阅览室窗边占座。她给每本书包上绣着梅枝的素绢书皮，说这是“替文字穿春衫”。那些被岁月磨出毛边的经典，在她的绢布间忽然变得矜贵起来，连油墨味都掺进了几分草木清气。有次撞见她给《牡丹亭》别上一朵新鲜的垂丝海棠，花瓣上的晨露正巧悬在“不到园林，怎知春色如许”的句子上。

儿童阅览区的落地窗外，几株晚樱开成了粉雾。穿背带裤的小男孩踮脚取下《诗经》，扉页夹着的山桃标本便扑簌簌落下细碎的花影。孩子们用蜡笔在便签上涂抹“春日载阳”，歪扭的字迹里裹着窗外飘进的柳絮，像裹着糖霜的棉花糖。

暮色漫过书架时，我看见穿校服的少女蜷在哲学区角落。她膝头摊着《瓦尔登湖》，发梢沾着不知从哪带来的油菜花瓣。电子阅读器的蓝光映照着纸页，两种介质上的文字在渐暗的天光里彼此渗透，如同解冻的溪流与返青的堤岸在暮春交融。

闭馆音乐响起时，老张正在往修复好的《东京梦华录》里夹杏花标本。他说古籍修复行当里有句老话：补书要趁惊蛰后，糊浆里掺三分桃花水。我想这大概就是春天与文字的盟约——当温润的东南风揉碎所有凝固的时光，每个方块字都会在纸页上重新抽枝展叶，等待与某个目光相遇的刹那，绽放出意想不到的春意。

四月的风掠过书页时，世界正在生长。当草木抽出新芽，人类也在文字中寻找拔节的声响。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，而春天恰是万物重生的季节——在纸页间播撒思想的种子，或许能让我们在盛夏来临前，先收获灵魂的葳蕤。

在这个被屏幕割裂的时代，我们更需要用文字缝合心灵的裂隙。地铁站台、午间办公室、临睡前的床头，让零散时光在墨香中沉淀。毛姆说阅读是随身携带的避难所，在信息洪流里，一本好书恰似定海神针，让我们触摸到智性的温度与重量。当樱花纷落成诗，何不用文字编织新的春天？从《诗经》里的草木之名到《看不见的城市》中的空中花园，书籍始终是人类栽培想象的沃土。春山可望，墨韵正浓。

或许我们都该在春风里摊开自己未读完的书，让南来的雨润泽干涸的注脚，叫苏醒的虫鸣注解眉批，将落花收作天然的书签。这个春天，不必追问该读多少本书，只需记得：当我们与文字相拥时，掌纹里便会生出新的年轮，眼中有十万朵花正溯光而上，而灵魂永远比窗外的草木，早一步抵达春天。

（作者系金融作协理事）